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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媛咋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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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媛咋變了

楊媛在□□中受傷,跌斷了一條腿。這事小如姐姐在信中沒有告訴兩個下鄉知青,還是照報上的口徑叫兩個弟弟不要回城,“堅持就地鬧革命”,主要擔心他們回來搞報覆。

楊靈在獄中才知道了妹妹的情況。

楊靈從勞改場所釋放回來,一腳跨進開著的門,先叫了“媽媽”,接著又喊“妹妹!”

媽接了毛線活在家裏打,當時和媛媛在挽毛線。

他扔下行李卷兒,先上前去扶著怎麽就變得顫巍巍的媽媽,目光又掃向妹妹。媽只嘟囔了一句“回來了”,便將他向妹妹那裏一推。

妹妹坐著,他走去彎腰抓著妹妹的肩頭,看著她他瞟著妹妹表情遲鈍的臉,十分詫異。

並已斜眼看見了她身邊的拐子。

媽說:“媛媛,這是哥哥呀,喊哥哥!”

他那年回來,汽車在黃昏時分才開攏南門車站,由於匯報團成員的親屬都不知道汽車到達的具體時間,所以車站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個戴紅領巾的小姑娘從街角閃出,跳躍著喊:“哥哥!哥哥!”

那天下午恰好老師政治學習不上課,妹妹在車站從中午一直等到日落,她清脆的叫聲、笑聲後來長期在他耳邊蕩漾。

可是此刻……他想莫非是臉上的傷疤改變了自己的模樣,突然出現把傷殘的妹妹嚇著了?

他強作微笑地看著妹妹。楊媛聽了媽媽的話,那對黑木珠似的眼球轉動了一下,嘴角像浮起一絲淒清的笑容,開口說:“二哥!”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脫開雙手還繃著的毛線,手扶著桌沿站起來。

楊靈趕快又扶她坐了下去。

媽對他能提前釋放欣慰不已,便下廚去了,要竭盡所能給老二弄點好吃的。楊靈接過媽手上的線團來挽。

楊媛神態很淡漠,她眼角下吊,兩道秀氣的眉毛也搭拉成八字。忽然之間她的眉梢揚起,張開橡皮似的烏紅的小嘴說話了:“二哥,你臉上……”

楊靈強壓著內心巨大的痛苦,笑微微地回答:“唉,哥有次走夜路不小心,摔了跤,碰上塊石頭,就給哥臉上打了這個記號。”

其實他左顴骨下的這道疤痕很奇異,倒像給他孱弱蒼白的臉添了道風景。

如同你不會覺得酒窩兒會破壞人的臉型一樣,他這道刀口也差相近似,裏面盛滿了陽剛之氣,而他自己並不曉得。

吃晚飯時,楊媛先不理哥哥,後來又呆呆望著他。楊靈雖覺心酸,仍故意很香地吃著飯菜。

楊媛道:“二哥!”

他忙道:“哦,媛媛!”

“你說謊話!”

“哦?”

“你晚上走路根本不摔跤子!”

楊靈見媽媽臉上有一絲笑意,忙也笑道:“嘿,那是因為在山上伐木,我扛了根大木頭,腳打晃,天又黑了,所以摔的跤子。”

媽媽笑道:“媛媛好乖,記得你二哥是夜貓子眼。你說看,你二哥還有哪些本事呀?”

可楊媛冷淡地放下筷子,就摸身邊的木拐要回房去,剛才一點愉悅的氣氛又消失了。楊靈前去攙扶她,她竟像觸電似的叫一聲。

大哥楊影回來,晚上兩弟兄走到外面渠溝邊坐著,楊影才講述了她受傷的經過。

念初二的楊媛一開始也積極投入運動,口誅這個筆伐那個,小臉蛋成天紅撲撲的。後來學校成立紅魏兵組織,一些同學忽對她翻白眼,說她沒資格參加。

她像被蛇蠍咬了一口,默默地回家,從此四座墓幾乎就成了她生活的唯一天地。這天,她從來家裏耍的同學口中知道,明天要抄班主任李老師的家。

李老師四十多歲。聽說她過去愛燙頭發,穿旗袍,但楊媛從上初一開始,所看見的李老師就是剪短發,穿灰色衣褲,樸樸素素、斯斯文文的。

她從不訓斥學生,而是采用“母愛教育”。她似乎對楊媛的家事有些知曉,兼之楊媛又聰穎用功,所以她對楊媛很關心很喜歡。

同學走後楊媛呆了好一陣。她想起有回在李老師家玩,見臥室墻上掛有她大學畢業的照片,服裝古裏古怪。

李老師笑吟吟地說這叫學士服,解放前大學畢業叫學士,現在不興了。後來又看相冊,其中有他們夫婦身穿資產階級結婚禮服拍的結婚照,李老師本想把這一頁遮過去,但沒來得及,讓她看到了。

另外還有些照片,李老師說是她父母親和長輩親戚的,穿的都是電影中地主資本家所穿的服裝。這些照片都已發黃,單從這點就足以說明是四舊。

呀!發黃的書都是壞書,發黃的照片都是壞照片,連陳舊發黃的建築都是壞建築。還有黃色電影、黃色小說、□□。

家裏的壞照片媽媽全燒了,有一張爸的照片她偷偷想藏下來,也被媽媽奪過去,還打了她一下。

後來媽媽看見她惆悵的神色,才湊近耳邊悄悄說了句:鄉下你兩個哥哥那裏還有。

咦,李老師沒有媽媽那樣多的心眼,她的舊照片燒沒有啊?如果沒有燒被抄出來,李老師肯定挨批鬥,還要剪陰陽頭……

天剛黑,楊媛就毅然騎自行車去給李老師報信。路並不遠,為防碰上熟人她繞了幾條巷子。到了李老師住的宿舍大院,因見大門口亮著燈,裏邊一些窗戶也亮著燈,她膽怯了,又拐進旁邊巷子,摸黑往回騎。

噢,眼前哪裏是黑夜、黑巷子,她騎著車所看見的是李老師的黑眉、黑眼、黑發。“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她到底又折回來了。

當她悄悄溜進院子時,她心裏真辨不清自己像什麽,是像電影中洩密的奸細,還是像舍己救人的小英雄?

她不幸被院子裏的一道目光盯住了。

第二天,她被騙回學校,在學校裏被揪住了,要拿她當陪鬥。可是另有一派卻袒護她,主張批評教育後放了。

這兩派人就把她拉來拉去,人浪,也說不定有人故意下毒手,將她掀下樓梯,跌斷了右腿。

令人長嘆息的還有,她付出一條腿的代價為李老師報信,欲益反損,李老師家被抄得更徹底。

其實李老師並不比媽媽笨,那些發黃的照片,包括那張穿怪裏怪氣的學士服照的畢業照,她早就燒了。

哥哥說完後,楊靈臉色陰郁地坐一會,問:“我現在回來了,媛媛為啥不歡喜?她是不是神經有些失常?”

楊影道:“我也覺得,但是不能說,說媽就緊張,更不能提到醫院看的事。”

“我本來說回家一趟,幾天,然後就回金河去,現在媛媛像這樣……”

“你不要忙走。我們幾弟兄,媛媛的三個哥哥,她其實最巴你。你陪她一段時間,她情緒和精神有可能就好了。”

楊媛本在大姐那邊住,兩個哥下鄉後接了回來。雖然在媽屋裏住得下,小如還是將媽這間屋的床邊尺許的墻上開門,接出去為妹妹修了間雖然不大但是很精致的小屋。

上午九點了,楊媛還未開門呢。

楊靈從小屋前窗看,見屋中隔一道布簾子,她床在簾子後面,靜寂無聲。

簾外有一張方桌,一個小竹書架。書架的上兩格擺著圓鏡、梳子、發夾和刺繡用的繃子,底格歪七豎八放了些書。

方桌上攤開一本字帖,擺著筆墨和幾張紙,她似乎在練字。可仔細看去,哪裏在練什麽字,簡直是塗鴉!連日陰雨,窗口有股淡淡的黴味。

他繞向屋後。地面爬滿綠苔,淋著雨,看去滑膩膩的。這裏屋基和水渠邊有一小塊空地,長著幾籠竹子。細雨中的竹葉綠蒙蒙的,葉尖綴著一顆顆水珠。

楊媛像剛起來,手裏拿柄梳子,正憑窗癡望著這幅清幽的盆景圖呢。但由於她的雙目無神,倒更像是在側耳傾聽什麽,像在用心靈的呢喃與瓦檐滴水和東風拂竹的天籟通聲氣。

雨絲打濕了她的額發,她鼻尖下面也如竹葉一樣綴著清亮的水滴,不知是雨水呢還是清鼻涕。她像沒有知覺。

他眼前又閃現出妹妹小時的幻影:瘦小的身子,靈活的雙腿,花公雞羽毛做的毽子前前後後地飛,像用根線兒拴在腳上的,永不會落地。

舉過頭頂的橡皮筋腿一擡就勾住了,和著跳動的節奏,脖子上的紅領巾像只火鳥在快活飛翔。

火鳥翅膀擴張、散開,紅色像浸在水裏的,淡了,化成幾縷血痕,水面浮起一條慘白的斷腿。

再一定神,那紅色不過是妹妹執在手裏的梳子罷了,白色乃是她失神的臉。楊靈難受地轉過身去。

她開口了:“二哥。”既不看他,臉上也沒有表情。

他回過頭叫道:“媛媛!”

“你騙人的,你的傷,你勞改完了?”

“媛媛,我釋放了,完全沒事了!”

一連幾天楊靈跟媽一起打毛線,還教媛媛打。媽欣慰看見媛媛能跟著二哥學。

楊靈針工比媽媽差不了多少,打毛線也一樣。媽媽打毛線能打許多花樣,楊靈則很少練手,但看一眼就會。媽媽一天就能幫人打一件毛衣,賺好幾塊錢。

楊靈一邊還不住口地講故事。他將在農村和在勞改場所所在的西北地區的見聞擇好的或化悲為喜添枝接葉地講出來,又精彩又有趣。

他天天如此,真是搜索枯腸。媽媽暗暗驚訝,這個兒子的嘴巴比過去好使了,口齒伶俐,變成個話包子了。

可楊媛始終罕言少語,郁郁寡歡。

他還給妹妹打鳥語,引得一對山雀兒先落在藩籬上,又在窗臺窺視著,像要鉆進窗戶來。

楊媛楞楞地望著,手一擡,山雀兒飛走了。

她目光依舊是呆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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